2011年,由香港著名导演吴宇森监制、台湾导演魏德圣导演的台湾史诗影片《赛德克•巴莱》在第68届威尼斯电影节举行全球首映,隔年,2012年在大陆上映。台湾地区上映时影片分上下集《赛德克•巴莱(上)太阳旗》、《赛德克•巴莱(下)彩虹桥》,大陆则放映国际版1集,时长不同,但故事情节与历史事件均完整呈现,是导演魏德圣认可的影片效果。是年,《赛德克•巴莱》获48届金马影展6项大奖,包括最佳影片、最佳音响效果、最佳原创配乐等。 魏德圣是台湾的草根导演,导演之路历经坎坷,但他秉持的电影初心和人文情怀从未在路途上折损,所以他用了12年的时间,筹拍这部台湾史诗性的英雄巨著。之前魏德圣拍摄了斩获台湾票房奇迹的影片《海角七号》,之后他把全部收入投掷到《赛德克•巴莱》的拍摄,几次面临资金绝境,终于以卓绝的勇气和意志完成了一部恢宏的民族电影杰作。这是魏德圣的毕生心愿,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即已实现,由此我也看到了一个“赛德克•巴莱”——真正的人。 赛德克族,是台湾的少数民族,追本溯源,其实是台湾的原住民,赛德克•巴莱,意即真正的人。电影《赛德克•巴莱》取材于历史真实事件,影片男主角莫那鲁道是赛德克族的英雄,至今在莫那鲁道生存过的地方建有他的烈士纪念碑。1895年,李鸿章代表清政府与日本签订不平等条约《马关条约》,割让台湾给日本,从此开启台湾与大陆分离的历史乱局,台湾进入日据时代。在30年的时间里,日本人在台湾的土地上兴建学校、邮局、医疗、铁路等设施,以他们认为的“文明”征服和融合当地原住民的生活与信仰。“文明”的侵入实际过程并不文明,征服者的心态居高临下,奴役也便顺理成章。赛德克族男人的传统习俗生活方式是狩猎,女人则以编织彩衣为日常生活情态,而这一切在殖民时期全都打破,完全改变。台湾原住民被日本人视为生蕃,备受压榨欺辱,男人被禁止狩猎而且被迫服劳役,日人要攫取森林资源,赛德克族人砍伐的树木不能在地上拖行,只能背负沉重的木头在险峻的山崖经历九死一生,所获得的报酬仅能喝一碗酒,失脚滑下山崖丢掉木头还会遭到日警毒打。女人则只能从事最低贱的佣妇杂役,生存既无保障亦无人的尊严。 1930年10月27日,作为日本殖民地的台湾爆发著名的“雾社事件”,经历35年异族强权统治的赛德克人,以血祭祖灵的名义发动了抗击占领者的起义,日军甚至动用了糜烂性炮弹予以镇压,赛德克族有12社(社群),参与事件的6社族人几近全部灭族。仅存不多的遗族,被日方强迫迁居到方便监控的川中岛,直至今日。他们再没回到祖居地。“雾社事件”成为台湾民族历史最悲怆的伤口。 很多年来,没有人敢触碰这个巨大的伤口,因为创痛巨深,还因为人类历史进程中文明与野蛮对抗的冲突和矛盾,以什么立场去阐释与解读。魏德圣用理性客观的态度,思考祖先生存的土地上发生的历史,亦触摸到赛德克族深层的情感内核和文化心理,他的影像记录便具有了冲击波般的震荡与浩瀚。 《赛德克•巴莱》最令人心灵颤栗的是贯穿全片的原生态音乐,影片开始就有一个民谣基调,构成影片也即赛德克族人的文化心理。基于恪守诚敬的世代传承,赛德克族人对占领者和征服者的反抗,以及他们义无反顾的牺牲,就有了理解和存在的基础: “活在这大地的人呵, 神灵为我们编织了有限的生命。 可是我们是真正的男人唷! 真正的男人死在战场上。” 而赛德克族人的灵魂皈依,在于彼岸,即跨过彩虹桥到达那边的猎场,无论有什么恩怨情仇,都可以达成和解,握手言欢,因为有祖灵的庇护与注视,接纳与认同: “他们走向祖灵之家, 祖灵之家有一座肥美的猎场唷! 只有真正的男人。 才有资格守护那个猎场, 当他们走向祖灵之家的时候, 会经过一座美丽的彩虹桥唷! 守桥的祖灵说: ‘来看看你的手吧,’ 男人摊开手。 手上是怎么也揉擦不去的血痕, ‘果然是真正的男人呀! 不要跑, 去吧!去吧!我的英雄! 你的灵魂可以进入祖灵之家。’” 一部长达四个半小时的《赛德克•巴莱》台湾版分上下集,片名《太阳旗》、《彩虹桥》就已经呈现了两个族群不同文化和信仰的相遇及对抗,而在影片里,夹杂缠结于其中的还有原住民族群间累积的矛盾,如何达成和解,可能并非魏德圣要表现的主题,他的关注核心在于解读:为什么30多年过去,日本的殖民教育和殖民文化已经渗透到台湾的每个生活角落时,有一群人终究还是不能忍受异族强权起而抗争? 影片中威名远扬的莫那鲁道,是马赫坡社的首领,30多年来,他从桀骜不驯的少年走向智深谋远的中年,每天看着族人遭受欺凌,文化碾压成泥,森林逐渐消失,猎场亦将绝迹。小岛是影片中对岛民最友善的日本人,可是当他带着儿子和莫那鲁道的对头社群头领铁木瓦力斯,来到马赫坡社的猎场打猎时,双方发生了争执,争执中小岛的儿子说:“什么你的猎场我的猎场,全都是我们日本人的。”一语惊醒梦中人,原来他们早已丧失了土地猎场的权利,于是,下一代人巴万困惑地问:“我们的猎场在哪儿?” 猎场是一个隐喻,猎场的丧失意味着原住民全部传统生活的丧失。文化、习俗、信仰、图腾……以及自由和尊严。莫那说:“什么叫文明?男人被迫弯腰搬木头,女人被迫跪着帮佣陪酒。我这个当头目的,除了每天醉酒假装看不见,听不见,还能怎么样?邮局、商店、学校?什么时候让族人的生活过得更好?反倒让他们看见自己有多贫穷了。”正是在这样的屈辱中,“雾社事件”爆发。影片中两个赛德克人举行婚礼,日警吉村路过,族人兴高采烈地邀请他喝酒,吉村嫌对方手脏,双方发生冲突,赛德克人积蓄已久的怒火被点燃,大家一拥而上暴打了吉村,吉村狼狈离开时扬言:“你们完蛋了。竟然敢打我。我一定要杀光你们马赫坡。”莫那带着族人亲自去给吉村道歉也归于失败,他意识到,所有人都意识到,“马赫坡就要被赶尽杀绝了。”一场毁灭族群的打击迫在眉睫,而他那藏在披风里的手是随时准备猎杀的,他已悄然准备了很多年,因为,“他是不会被驯服的。”“再忍二十年就不是赛德克了,就没有猎场了,孩子们就全都是日本人了。” 这注定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,300个赛德克男人,面对的是枪炮装备的军队,结局还未开始就已经看见。荷戈社塔道头目和莫那鲁道之间有段对话,是对赛德克人行为的终极阐释: “你明知这一仗一定会输,为什么还要打?” “为了快被遗忘的图腾!” “拿生命来换回图腾印记,那拿什么来换回生命?” “骄傲!” “赛德克!真正的赛德克可以输去身体,但是一定要赢得灵魂!”这就是赛德克•巴莱遵守的祖律,灵魂高于身体,自由高于生命,苟且地活不如壮烈地死,走进祖灵所居之彩虹彼端。莫那鲁道持守人的高贵穿透迷雾迎面照彻历史: “如果你的文明是叫我们卑躬屈膝,那我就带你们看见野蛮的骄傲!” 最令人动容的是那些沉默而勇敢的祖母和母亲们,为了不拖累部落,节省食物,她们选择集体赴死,在树林间自缢,去彩虹桥的另一端等候回家的丈夫和孩子。这一幕惊心动魄,甚至让部落的宿敌都不忍。当炮火在马赫坡的森林燃烧起来,赛德克的女人和男人共同成为“赛德克•巴莱”:真正的人。 影片结尾,组织镇压的日军少将镰田弥彦看着漫天开放的樱花感叹:“300名战士抵抗数千名大军,不战死便自尽。为何我会在这遥远的台湾山地,见到这群令人敬畏的战士,如此的面对死亡……” 赛德克族人以生命赢得了敌人的敬畏,他们不再是生蕃,而是“战士”。 对有些人而言,灵魂的自由和人格尊严是超越生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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